尺言很无奈,他笑笑。
转眼,迟雪望见一片空白,她意识到刚刚是父亲的记忆,而现在她回到熟悉的医院,她看到自己的记忆了。
这是父亲刚出事时,她坐在医院里等待。她只记得那时候很冷,浑身鸡皮疙瘩,每个人的眼神都冷漠,匆匆而过。
医院里消毒水浓重,所有动作都没了声响,一个医生走到她面前,问她:“你叫小雪是吗,你多大了?”
“十四。”她答。
坐在长凳上的小雪手足无措,而站在门旁的迟雪,她望着那个医生——他就是父亲的弟弟,面色已不像年少那般冰冷,在多年的救死扶伤中,融化了许多。
这位素日里被公认冷漠的医生,竟挤出少见的温柔,轻声问:“脑死亡,还治不治。”
她抬头,看着模糊的白大褂。
“不能治了吗?”
医生语气更加温柔:“人已经死了。”
她听见,心尖颤动,滴滴眼泪掉落,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,早已命定的流程。
“治不了了。”她小声滴泪重复。
医生蹲到她面前,抚摸她的头:“你要自己拔管,还是我帮你?”
她看不清医生的脸,或者说她没抬头,这温柔的语气令她沉溺悲伤,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。
“你能把他还给我吗?”她微抬眼,两眼红肿像桃子。
好心的护士曾经安慰她说,这个医生是最好的医生,医术一流,很快能救回父亲。而如今这个医生来安慰她,用温和又冷淡的语气评价道:“他太累了。”
他又说:“我会顺便捐献他的遗体,这样医院就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,火化也是免费的。”
她没有应答,只是垂泪,这位医生知晓她的意思,站起身,走入病房。在整点的时刻,他俯下身,伸手拔掉氧气管。
迟雪转头,去开另一扇门。
她忽地知道了,这是自己的能力。她看到的是父亲的走马灯,她闯入这份本该属于父亲一个人的宁静里,将他的世界,搅动得地震山摇。
这些大概就是父亲要告诉她的,她看到很多扇门,能从门缝里,窥见父亲的一生。
穿过厚重的木门,迟雪眼前从浑厚的木色,变成青翠的风景。草地,很大一片草地。
这是一个后门,直接通往院子。她看到大概一百米的远处,有屋子,连着木台,落地帘子敞开。
这个地方很熟悉,可迟雪想不起来了。她看到不远处,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躺在草地上,眨着眼睛。
天空万里无云,晴朗一片。迟雪试图寻找父亲身影,可对方先和她说话了。
“你在找什么?”
迟雪看向她,对方也许有十五,也许有十六,少女非常活泼,她往这边望来,目光与迟雪对上,迟雪一愣。
她好像,看到自己了。
她来到这里太久,几乎要把自己的模样都忘掉,可是,当她透过那双眼睛,看到自己的倒影。那双眼睛和自己的,一模一样。
这是她的,妈妈。
母亲身上轻灵,宛若一只木笼里的小雀,
迟雪问:“你知道,尺言吗?”
对方双手枕着半边脸,眼中似乎有水晶般闪烁,听到这个名字,一顿,接着天真烂漫笑说:“我可真喜欢他呀。”
迟雪在一旁听得愣了愣,刚刚的话,不像是语言,而像是风铃一样传入她耳间。风铃的声音不断回旋。化为颤音,颤音又加重,逐渐荡漾。
她忍受不下去,想要离开这片绿草地,她匆匆推开另一扇门。
金属撞击声传来,从悠远空灵的清脆,撞入她耳内。她想,不要睁眼,一定不要睁眼。可是声音太响亮,快把她灵魂敲碎了。
她身子一震,睁开眼。
天色很黑,她躺在家里的旧沙发上,对着阳台窗户,阳台门开了。
白鸽已经飞走,只剩月光洒落,阳台上飘着几件郭雨生挂上去的衣服。
迟雪回头,金属撞击声已经变成现实撞击,沙沙锯声冲入耳畔。是从门口传来的,一下,又一下,富有规律。
她起身,赤脚落在地板上,冰凉刺着她足底,她去开门。
门把手一拉,埋头锯门的消防员愣住。
消防员抬头,呆呆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,发丝黏腻腻,脸上带着泪痕,样貌白皙漂亮。
迟雪看到夜色,看到穿着制服的人群,看到停止工作的电锯,她摸摸自己的脸,却摸到泪水了。
环顾四周一圈,门呢。
身体内流动的温和消失殆尽,平静的空气包裹她,她手臂上的细绒不再为回忆触动摇晃了。
她想找,门呢。
消防员问:“小姑娘,你还好吗?”
没有门,没有门。走廊上,只有窗户和陶瓷,墙壁满是污垢,窥不见门的影子。
怎么会回来了。
怎么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