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要勇敢一点,再勇敢一点。人在痛苦和紧张的时刻会用蒙太奇的手法回想起零碎的记忆,并把它们如珠子一样连在一起。裴春之闭上眼,想起许许多多没有意义的时刻——死前渐渐失温的感受,梦中外婆的方言,上辈子外婆浑浊的眼睛,姚倩倩的眼泪,新安镇郊区星光熠熠的夜空……她曾经误以为被爱、误以为无望的人生。
“你从哪里听到的春红?”
“陆林花。”裴春之低着头道。
“她……她恨春红。”外婆说,“她是怎么说她的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裴春之其实知道,后来裴载之告诉了她更完整的陆林花评价陆春红的话,但是她有点不想说。
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?”外婆伤心地说,“之之,我……”
“据说,四岁时,并不是陆林花不要我只要裴载之,而是您只想要留下我。”裴春之平静地说。
“……”外婆没有辩解,裴春之心如明镜,名为希望的感情像沙子一样溜走了,裴春之又道:“据说,我和裴载之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她。”
“……我以为她不会用这个名字的。”外婆说,“我以为她,我以为你……”
“以为什么?”
外婆抽泣起来。
“之之,你不懂,说实话,我也不懂。你妈妈是个疯子!我为你们取名字的时候,还没有想到我会养大你——名字,确实是为了故意让你妈妈难受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裴春之难以置信,她忍不住站起来,大声问:“为什么?”
陆林花的故事让她最共情的地方就是,陆林花居然也是那个不被偏爱的孩子。
她难以想象,也痛苦不堪。她寄情的外婆是上一代的陆林花……她不能接受,所以她一定得来听听另一个版本的故事。
外婆伸手拭泪,她看上去很萎靡,喃喃道:“春红只比她大一岁,小时候,她缠着要春红陪她玩,我和外公加在一起也不如她爱春红。自从春红初中寄宿,不怎么回家后,她就变了,她问我和你外公为什么只给她穿旧衣服,为什么只有春红有新书包。”
“然后,春红高中时……那件事发生了。”外婆哭泣着,“我后来才知道,我真的大错特错,我居然没有去问问春红——春红只把那件事告诉了林花,是林花说了出去。”
“……林花说了出去。”
裴春之喃喃道,“我母亲说了出去,陆春红被老师强/奸的事情?”
“警察后来说,最多定性为□□,因为春红后来一直和老师保持了那样的关系至少三个多月……我后来找到了春红的日记本,我才知道春红为什么要跳河,她接受不了别人说她,但她最接受不了的是林花背叛了她。”
裴春之恐惧不已。
“林花恨她吗?”
“也许吧。”外婆颓然道,“可是这也不能全怪我和外公,之之,你没有见过春红,她十几岁的时候,隔壁村的人会赶集的时候特意来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春红的姑娘;她是头一个考到镇子上的孩子,头一个女高中生,以后还会是头一个女大学生——她一直说,她要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,给你外公寄全国各地的邮票——林花从小脾气就拐得很,她只听她姐的话,长大一点后,就谁的话都不肯听了。”
裴春之枯坐着,好一会儿,她定定地、轻轻地又问了一遍:“所以,您是因为春红才爱我的吗?”
“怎么可能呢?”
外婆难过地看着她。
“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?”
就只需要这个。
裴春之泪如雨下,她握紧拳头,又缓缓松开手,力气泄劲后,她再也忍不住,扑到外婆怀里号啕大哭。
“我爱你。”裴春之大喊,“我爱你,外婆——别的都不重要,我只需要你现在爱我,我就……我就……”
她哽咽着,几次三番没能把话完整地说出口。外婆搂着她,像小时候一样缓缓地拍着背。
一下又一下。
从林溪到新安再到莲池的回忆涌上来,裴春之在温暖的怀里喃喃:
“外婆,我会带你去北京,我们去看天安门。”
裴春之走下电梯,杨丞墨和顾榕居然还在走来走去,天色已经暗沉,呈现宝石蓝的色泽,裴春之抹干眼泪,朝他们跑过去。
杨丞墨先看见她,赶紧站好,紧张地问:“怎么样?”
顾榕大惊小怪:“你哭了?”
杨丞墨立即道:“我立即喊司机带我们去九曲流觞,一次不够去十次。”
裴春之被逗笑了,杨丞墨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更新沈星映的“明年不行,后年不行,迟早有一天可以”论点,只不过他改成了“一次九曲流觞不行,两次不行,一百次一万次迟早可以”。裴春之低声一笑,杨丞墨安静下来,仔细打量她的表情。
裴春之道:“没事了,我很好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裴春之抽抽鼻子,又笑,“特别好。”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