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人聚在他身后啧啧称奇,贺拂耽心中却是一片莫名。
初到玄度宗时,他拜在空清师伯座下。
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四季如春,日日莺歌燕舞,他常常会用锦囊装了小米出门喂鸟。
但望舒宫滴水成冰,除非特意豢养,即使开了灵智的妖兽也不耐那里的严寒。所以到了师尊身边后,这样的锦囊他就再也不曾戴过。
师尊见过在九阳宫时的他吗?
望舒宫那日冷到砸落冰雹,他被师伯牵着一步步走上宫前玉阶,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第一剑仙——
却原来,那并不是师尊第一次见他吗?
封妃诏书下达得极快。
中常侍连夜起草诏书后,没有经过中书门下,便直接按下玉玺。
贺拂耽拒绝了有关封妃的一切仪式和赏赐,却无法拒绝这道圣旨。只因帝王道:
“阿拂,莫非你以为只要继续做你的太子妃,就可以维护太子的面子吗?昨夜阿拂留宿太极殿,若朕不给你名分,而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你许配给太子,才是真正在打他的脸。”
贺拂耽无言以对。
銮驾在东宫前停下,隔着帘子看见这座宫殿陷入凝重愁云之中,他便知道帝王所言不错。
下车前从身后环过一只手臂,将他抱进怀里后在耳尖落下一吻,复又松开,声音带上一丝宠溺。
“去吧,朕等你。”
贺拂耽下车,手捧圣旨的大太监殷勤地跟在他身后。
踏进宫门后他径直走向侧殿。
煎药的小宫女见到他后欲言又止,像是在担心他什么,可终究不敢发问,只能像往常那般退下。
贺拂耽划破手腕,听着血液一滴滴落进汤药里的声音,也听见主殿中传来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。
“……钟离公主燕拂,系出王族,毓秀名门。自归天|朝,柔嘉成性,温如琬琰,皎若月华,深慰朕心。特旨钦封贵妃,赐号‘燕’……”
血液不断渗进汤药,将乌黑药汁都染上一层幽暗的红。
贺拂耽忍着疼包扎好伤口,端着药走进一片寂静的主殿。
太子仍跪在地上,听见脚步声,猛然抬头,眼眶通红。
“阿拂……”
宣旨的大太监急道:“殿下,公主已经受封燕贵妃,是您的庶母,您应当唤一声母妃了!”
地上的人却不理会他,执着地看向远处的紫袍美人。
“阿拂,你愿意吗?”
那声音几欲破碎泣泪,贺拂耽心中一颤,垂眸避过对方的视线。
昨夜他该杀了师尊,却下不去手。他不忍心伤害师尊,可现在却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,践踏了对方作为太子的尊严,也侮辱了对方作为皇子对君父的濡慕。
有人在因他而痛苦。
不该让这个无辜者更痛苦。
贺拂耽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漠然道:
“请殿下接旨吧。”
太子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就此寂灭。
他苦笑一声,依旧注视着贺拂耽,双手捧过明黄圣旨。
然后附身,重重叩首。
“儿臣……遵旨。”
想要起身时却踉跄一下,贺拂耽下意识想去扶,脚尖微动后又生生忍住,看着侍从将太子扶到床榻上休息。
他走上前去,将血药放在床头。
小勺在汤药中搅拌两下,终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勺一勺地喂进床上人嘴里。
他起身准备告辞,却被面前人拉住袖角。
“燕……母妃,儿臣作玉燕钗恭贺母妃大喜,还望母妃……笑纳。”
匣盖滑开,露出内里的白玉燕钗,钗分两股,钗头玉燕侧身高飞、栩栩如生。
见贺拂耽怔住,太子又是一声苦笑。
“与燕娘娘昔日旧约,儿臣不敢淡忘。今日只求为燕娘娘束发,以全昔日情谊。”
贺拂耽沉默,片刻后,像从前那样在脚踏上坐下,取下兜帽,露出满头墨发。
墨发撩起之后,便是白皙光洁的脖颈。
久病之人冰冷的手指擦过后颈,而那玉钗比之皮肤还要冰凉。
贺拂耽静静等待着,直到满头长发都被挽成发髻,松松坠在脑后,钗尾玉石的凉意在耳边一晃而过。
良久,太子慢慢收回手。
夜风顺着窗棂钻进来一丝,吹得烛火微微颤动,也吹得面前人颊边一缕未被挽起的发丝轻轻浮动。
“燕娘娘容华之盛,确如儿臣当初所想。”
他微微闭眸,“娘娘请回吧,冬夜寒冷……莫让父皇久等。”
走到门边时,候在角落里的人轻轻投来一眼。
贺拂耽不做停留,径直走出门,经过侧殿时却还是停下脚步。
抬手正欲敲门,门就被唰一声打开,门中人神色阴鸷。完全不带笑的时候,那双眉眼因过于深邃而与生俱来的狠厉才终于得到完整地体现。

